
话说年味
文/刘林海
蛇年的春节,冷冰冰、滑腻腻地哧溜过去了。
龙年岁末,风闻华夏春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便就认为,日渐式微的年味或会如注入一剂强心剂,在其后的第一个日子里大大地反弹一回。却不料那种见惯不怪的寡淡,竟甚于过往。
一
儿时一直生活在乡下,最快乐的时光当然莫过于过年。记忆中,那一年一度神圣的日子里,天人合一的气息,属于生命历程中最重要的片段。
冬天来临的时候,虽然饱受寒冷的蹂躏,但基于对春节的期盼,孩子们的心头充满了幸福的希望。面颊上的冻疮像两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把一张张笑脸衬托得生动无比。大人们问孩子为啥爱过年?顺口回说过了年就能长一岁。其实心底里的愿望只有伙伴们凑在一起时才集体唱起:过年好,过年好,吃着白馍砸核桃,穿上新衣好热闹!
当新衣服做好的时候,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年前那区区十几天的时间实在太难熬了,于是就顾不上大年初一才该亮相新衣的习俗,抢着跟伙伴们相互剧透:我的上衣是毛蓝色的红卫服,裤子是黑条绒……。
过小年之前,一定要提前把鞭炮买好。家里能给些小钱的,炮就来得方便。家里困顿的,也会把早前春夏时捡蝉蜕、养春蚕换来的钱派上用场。没有人舍得把鞭炮成串地燃放,一挂鞭炮总会提前小心翼翼地拆解开来,数清数目,每天翻检三遍。虽然腊月三十与正月初一才是正式的放炮时分,但禁不住心痒手痒,总得提前尝试放上几支。于是那零零星星的炮声,就让村子提前腾起了淡淡的年味。
清扫完屋子,祭罢灶王爷,各家各户便开始筹备年货。缺了灶君监督,农家人干脆豁出去把嘴巴放任一回,蒸了年馍煮年肉,挂完挂面摊烙面。村子里弥漫着一年四季绝无仅有的各种香味。吧哒吧哒的拉风箱声汇成雄壮的奏鸣曲,从早间响到深夜。孩子们东家跑出西家窜进,早把家家户户年货特色领略交流得仔细。
除夕黄昏后,爆竹声最是密集。虽说没有成串的鞭炮燃起,但噼里啪啦的声音仍是此起彼伏。人们把头年收集的未上碾的麦秆和废弃的竹扫把点着,篝火燃起的爆竹声比鞭炮更为脆亮,一堆一堆的篝火旁,男女老少围成一圈,一张张幸福的笑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农家人跟土地打交道,泥垢是不离不弃的伴侣,唯有到了大年初一,向以灰黑为基调的人们才一下子光鲜起来。上了年岁的男人一律把头剃得锃亮,胡子罕见地刮得溜光,身上也换上了补丁明显稀少的衣服。女人们头上泛着光芒,豆油能犒劳嘴巴,更能妆扮主妇。孩子们不用说,花枝招展着如棱子飞来飞去。旧貌换新颜时,当然得跟亲朋好友好好展示一番,于是从初一开始就进入不歇脚步地走亲串友中。初五之前晚辈拜见长辈;初六之后,长辈回访晚辈。走亲携带的礼物,是清一色自家蒸制的麦面包子。为了体现日子的殷实,打肿脸也得充胖子,包子皮儿尽量白一些、个头尽量大一些,油馅儿尽量多一些。而让孩子们最为开心的,是长辈们赐给的压岁钱,虽是一角两角的毛票,但买几颗糖还是绰绰有余的。
其实困顿的岁月中,年味常被生硬地驱散。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春节是不能休息的。农村里即便滴水成冰没有活儿干,生产队也要组织社员们大年初一平整土地,美其名曰过革命化的春节。但铁打的习俗如何能被简单的号召和命令所禁锢?于是在明里暗里的对抗中,年味依然如扑不灭的野火,在人们的心头熊熊燃烧。
二
当人们的生活不再被温饱所困,对年节的期望不再迫切的时候,年味慢慢发生了变化。
年前依然要做筹备,但转瞬即逝的节日几天,消耗不了的食物常常变质,于是人们抱怨不该眼大肚子小,只说来年一定得估摸着采购,别浪费了。
孩子们虽然还穿新衣服,却因为日常衣服添得太过频繁,早已没了新奇感。
亲戚还得走,只不过开上汽车或骑上摩托,原本需要一整天来回奔走的路程,个把小时或几十分钟就齐整了。又因为不再惦着在亲戚家享用别样的美食,甩下拜年的礼物拱拱手,扯几句家常便打道回府了。早年需要三五天才能走完的亲戚,如今半天的功夫就能串完。再说那拜年的礼物,也省事多了,大家都习惯了掏钱买来花花绿绿的盒子,反正客主在意的都是那漂亮的包装,你送我,我转送他,亲戚循环着走动,礼物循环着搬家,走亲戚成了走过场。
爆竹依然要放,燃麦秆与竹棍的历史已被尘封,高端大气的烟花也进入了寻常百姓家。五百头的大地红司空见惯,冲天炸雷、天女散花亦不稀奇。东家震耳欲聋半袋烟,西家必响彻云霄烟一袋,本是喜庆的烟花爆竹时不时有了炫富的味道。炮声虽响无人听,烟花虽亮无人赏。放花炮仅仅成了仪式。
压岁钱也要发,尽管面额已升级为拾元、百元大钞,但泡在蜜罐中的独生小皇帝们并不稀罕。面对着长辈客人奉上的票子,小祖宗眼皮懒得抬一下。发钱的人讨好着把钱塞进小人儿口袋,似被恩宠了一回。
当电视普及开来的时候,权威的电视台适时推出了一款除夕春节联欢晚会,瞬间风靡大江南北。那契合民族特色的说、唱、舞、奏,让物质上初步满足的国人适时享受了一顿精神大餐。年年有看点,岁岁出新鲜。于是若干年内,春晚成了体现年味的标志。
变化后的年味,震撼莫过于爆火到极致的春运。数以亿计的游子,春节之前必得赶回家乡。汽车、火车、飞机,所有的交通工具人满为患。设若不能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与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共看春晚,那便是其后整年的遗憾。
三
蛇年的春节比立春早了几天,虽深冬已过,寒冷却仍不见颓势。忽然有一天,看见小区内外张贴了醒目的告示,内容是严禁春节期间燃放烟花爆竹,才知道春节立马要到了。又稍稍一愣,心说不是春节都申遗成功了么,咋还不让人放花炮庆祝一番?再琢磨,原来环保怎么说也重过虚头巴脑的非遗。
因为祭奠过世亲人的乡俗,除夕日仍待在乡下老家。偌大的村子已见不上几个人影,老年人走了一大茬,孩子们已成了城市的原住民,这陌生的祖籍地自然没了吸引力。村子里半数人家大门紧锁,房前屋后杂草丛生,又因为乡下也禁止燃放花炮,于是这一大片破败的房舍街道,就笼罩在清冷的落寞中。七零八落的院子门口虽也贴着对联,顽强地显示出院落里的人气,但对比着数量更多的废弃宅舍,似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又似是大潮退后被搁下的弃儿,不知是侥幸还是不幸。
回到城里,已是掌灯时分。小区门前几个戴着红箍子的人正严阵以待。原来是防范胆敢违规放花炮的人。看来为了确保朗朗天空,管理者实在是拼了。回屋里坐定,恰值春晚拉开序幕。虽说近年来春晚组织者或许江郎才尽,令春晚年年差强人意,但作为曾经的忠实观众,仍希望看到些意料之外的惊喜。无奈几个小时过去,仍是希望变失望。真的应了那句:没有最差,只有更差。新年的钟声敲响时,年夜饭端上桌,竟觉得没有一丝胃口。徒留叹息:没有爆竹鸣响的春节,赖以慰藉的电视节目如此索然,千篇一律的年夜饭味同嚼蜡,这年味儿到底去哪里寻觅?
好在网络世界越来越发达,海内外的大事小情要不了几个时辰,便会传遍大街小巷。俄乌战事、中东乱局虽仍惨烈,却因久拖不决,让人们失去了关注的耐性;国家大事,因了作为草根的卑微,少了评说的资格;懂王再登领袖宝座,却离我等太过遥远,用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于是就挑捡些离草民亲近或有乐趣的新闻看一看。这不,一个八岁小男孩在下水道放炮仗引爆沼气炸飞汽车的事儿惹得全网沸腾,似给这禁放花炮的政策做了注脚。却不料两种声音吵得不亦乐乎:一说熊孩子应当严加管教,一说孩子天真烂漫何错之有。孰是孰非,难有公断。这厢闹罢,那厢更热闹,一宗名为DeepSeek的AI技术让全球震撼,谁也不曾想到一直被掐着脖子的国人能在一夜间把人工智能世界搞得翻了天,连科技巨头的股票市值也出现惊天大跌。孰料又现两种声音:一说是科技创新惊天动地,一说是算法蒸溜不过尔尔,咱是外行,难辩是非。不过使着挺有趣,与友人交流体验心得时,又迷茫于人工智能倒逼人类走向弱智,无端替古人操心。
一晃到了元宵,隔窗看着外面一片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水泥森林,仍是静静悄悄。
失去了年味的春节,必然索然。那种曾经让人陶醉的年味,还能再回来么?
刘林海
乙巳年元宵节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