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事(散文)
文/曹继军(内蒙古)
就像北方的马兰花一样,要面对春天的风霜雪雨,一路艰辛成长,终究迎来五月的暖阳,那灿烂的花朵终会开遍故乡的山乡僻壤。每个北方的农家孩子一如马兰花也会经历无数艰辛挣扎,走出旱泥窝在美丽的田园开出艳丽的花朵来。
我的家庭几经变故之后,也终于冲突阴霾迎来春天,2003年我和弟弟都成家立业,弟弟开了中医诊所,生活已能自立,家里经济状况逐渐向好,可父亲的肺病却越来越严重,父亲刚刚转正就被迫办理了病退手续,从此离开了奋斗一生的讲台。地也种的少了,家里又添置了一辆二手三轮车,也算实现了半机械化。村里人家大多卖掉了骡子换成了小四轮耕种,找个各犋的也难(两家各出一个骡子配成一对恰好耕一犋犁叫各犋,东北又叫插犋)。既找不到各犋的人家,父亲又跟不动犁。我们都说地就不要种包出去算了。
可是母亲多年来劳动惯了,不肯放弃种地。父亲决定把离村远的大地送给一家生活困难的亲戚耕种,离村近的种一些粮食作物,满足全家人食用米面粮油。地种的少了,村里的亲朋邻友捎带着就耕种了,而拉田送粪又有三轮车,骡子也不用那么辛苦耕田,整日拴在院子里。父亲病退后,卸下了教学的担子,又不用那么辛苦种地,清闲了许多。可是他的肺病却日甚一日,折磨着枯瘦的身躯。
父亲没事干,终日坐在炕上写一些回忆过往的文字,手颤抖的厉害,字写得歪歪斜斜。有一个星期天,我回到家里,母亲到田里干活了,父亲拄着拐杖到邻家串门,我看到桌子上放的纸和笔,纸上记着父亲写的几行文字:
种地糊口做的只是当下,教民办干的才是事业。
肺宝和去痛片伴我苦度晚年……
泪眼矇眬中我的脑海出现父亲年轻时教民办种旱地挥汗如雨的情景……

地种的少了,在亲朋的帮衬下母亲一个人就能完成,我调到县城任教,从此脱离了农业劳作,那年我三十六岁,教书已有十五年。父亲只是照顾骡子,我看父亲拄着拐杖艰难地抱草端料喂骡子,还要把草料里的土粒一一捡出,然后抽水饮骡子,再用刷子把骡子身上的土粒和草屑清理干净。父亲和我说:他走不动了,不能再拉出去遛,真是委屈了骡子,它可为咱家辛苦劳作了大半生。放开骡子又怕母亲逮不住,又担心吃了人们的庄稼,骡子只能终日拴在院子里。我说既然用不着就卖掉吧!父亲表情严肃,只是说了句:骡子老了,怕是耕不动地了。从此之后,我们全家人再没有提卖骡子这事。
第二年我在教书学校所在的镇子过年,孩子小天气又寒冷没有回老家。正月十五刚过,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骡子病了,让我赶紧回家一趟。我知道骡子性情忠诚吃苦耐劳,食量小而耐力大,并且一般不会生病,可一旦病了就十分凶险。
在我的记忆里骡子为我家耕田已近三十来年,只生过一次病,那是有一年的除夕,那时村庄正值兴盛时期,家家户户都准备过年,我家也一样正忙着准备年夜饭。下午父亲喂骡子时发现骡子生病了。
父亲告诉我骡子一般不会卧倒,休息时也是站立的。我仔细观察,骡子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不再吃草料,而且不时会交替卧倒站立。父亲找来旧棉絮点燃冒出浓烟,放在骡子的鼻子下面熏起来。这是当地给骡马治病的土方法,听说非常奏效,在缺医少药的乡村,这是唯一救急的办法。父亲神情凝重,我不敢多嘴,不断为父亲寻找来旧棉絮。骡子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治疗,静静地吸着浓烟,水珠不断从鼻孔里滴下来。天渐渐黑下来了,暮色笼罩了村庄,祝福的炮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檐下的红灯笼次第亮了起来,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年夜饭的浓香。我和父亲没心思吃饭,一会儿用点燃的破棉絮熏一会儿拉着骡子遛。
半夜时骡子的病情似乎好转了,父亲找来旧棉被给骡子盖在身上,我实在熬不住就睡了,凌晨醒来时,听到骡子的铃铛声和嚼咀草料的声音,还不时打着响鼻,紧张的心胸忽而舒展到说不出的大,并一下子沉浸到了新年的喜气之中,我来到外面才感觉到新年凌晨的寒气那样浓烈,而父亲一夜未睡,一直守护在骡子身边。
这次听到骡子又病了,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冒着严寒骑摩车回到老宅,才知道这次的病不是普通的肠胃病而是最凶险的破伤风。一冬寒冷的天气,让父亲的肺病不断加重,没有更多精力照顾骡子,只能终日拴着,缰绳勒破了下颌化脓患上了破伤风。父亲已经给骡子清理了伤口,可发现得太晚了,骡子已经神志不清吃不进草料,父亲让我腾出一间凉房生上火炉给骡子避寒,又请来兽医给骡子输液。兽医很有把握地开了药方,我和弟弟分头去抓药。药方的主药是蜈蚣和蝎子,我们跑遍了周围乡镇所有卫生院总算凑够了兽医开出的药。接下来的几天就是日夜轮流守护熬药灌药。

可几天下来骡子的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日渐沉重。兽医说只能寄希望于破伤风追毒素了。弟弟冒了严寒骑着摩托车到百公里外的省城托人去买,几经周折终于买回两盒。买回药已是第二天中午,全家人如获至宝,饭也顾不上吃,兽医赶紧兑好药液,也许是耽搁的太久了,扎进针头时药液已经不能流动到骡子血管里,骡子再也坚持不住慢慢地倒下,我试图扶住它的头部想让它重新站立,可显然是徒劳的。兽医掰开骡子眼睛看时,瞳孔已经散了。
和我家各犋过的如旺叔,六女叔都来了,他们的心情和父亲一样沉重,我们把三轮车移到骡子身边,如旺叔还把破棉被铺到车上,铺得平平整整。几个人把骡子抬起来轻轻放到车上,每个人都默默无言,好像怕惊动了熟睡中的骡子,三轮车的马达起动了,六女叔说西山是咱们村最高处,往西山去吧!我们一行人驱车向西山走去。西山下是村子的一片肥沃而广袤的耕地。骡子多少年来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挥洒汗水。此时这片秋天已耕好的土地平整而静寂,像一位庄严端坐的老人静静地注视着眼前静谧的村庄。
来到西山最高的那个小山顶,我们又轻轻把骡子放下来,六女叔让我们把骡子放到靠近南面的向阳处,并让头部向着东方村子的方向。然后六女叔又把破棉被盖在了骡子身上。
往回走的时候大家都沉默无语,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我不停地扭头回望骡子,忽然看到了双月叔的坟茔,想到骡子不会再孤单了,双月叔和我们各犋了十年之久,他最喜欢我家骡子。双月叔后来因为给他连襟打井,摔下去死的,死的时候仅四十岁。我又回忆双月叔,一个多么善良而苦命的人,还忆起和双月叔各犋时劳动的情景:他总怕骡子累着,给我家骡子吃和他家骡子一样干净的莜麦料。两家一起干活时也总让把轻活留给我,说我是读书人干不得重活…
因为要开学了,下午我就回到镇里,连日来的煎熬让我身心疲惫,那一夜睡得很沉。第二天起床,才知道下了一夜大雪,足有一尺多厚,整个人世间变成茫茫一片雪白,这是我平生见过下得最大的一场雪,我总在想:这是老天也为骡子而哀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