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市的菜菜水饭

屈化民

如今吃饭，顿顿天天，白米细面。细粮吃的多了，却想五谷六谷，想吃幼年饭食。就像当年在岭南，大鱼大米吃腻烦，想咥糁子豆面饭。人由猿猴变，嘴却为啥贱。

困苦年月，口粮短缺，种粮人吃不饱，杂粮多细粮少。调来“返销粮”①，评审购买难，稻秫(高粱)红苕片，红箩卜干干。东邻家西舍家，端上老碗坐一搭，夹着酸菜说闲话: “要是顿顿吃稠糊汤，那就逢上好时光。”一听这话，娃们就想，要能多铲嘫(ran)嘫②，那就比啥都馋(chan)。在这样的景况下面，我的老家腰市山川，乡亲聪俭以食为天，因陋就简想法做饭，创出独特“菜菜水饭”。

这种土饭，原料简单，成本低廉，做工简便。到自留地里，把长不大的萝卜洋根，连英子拔出来，挂到檐(yan)下凉干，用时卸下房檐，菜已干缩韧顽，拿剪铰成段段，再用热水泡软，反复淘洗几遍。这些菜根叶片，配上杂豆薯片，大小苞谷糁子，下锅熬熟煎烂，调上辣子和盐，吃得脎(sa)③冒热汗。边吃边吹发表感言: “菜菜水饭香死老汉”。

土饭难上台面，却是农家主餐。虽属于“瓜菜代”④，但比吃糠咽菜，下口爽快汰汰。隔三差五忙天，吃顿菜菜水饭，算是伙食变换。春季粮柜空空，妈在干菜汤中，时常煮些豆饼⑤。残渣混搭其中，把人肚皮填哄。这样的饭，和棒棒杂面、酸菜搅团、浆水鱼鱼、红薯饸饹轮番出场，换胃口、充饱暖，使穷饭有花样、不单调。

哥哥上初中，每到星期天，结伴掮扁担，上山把柴砍。天亮进山，摸黑才返，肚子空扁，肩疼腿软。扔掉柴担，就摸饭碗。或舀水饭，或吃杂面，或拌炒(chao)面⑥。狼吞虎咽，哪管咸淡。身体正长，全部营养，靠这饭汤。贱菜粗饭，一股子盐，油无半点。幼年吃这水饭，优良品质养全，人生不怕艰难。走遍东北西南，永记根在商山。出入酒楼席宴，未忘书生饥寒。兄今行医出名，回乡义诊看病，心系贫困学生，多年捐资“市中”⑦。

七十年代最后一年，家乡还是死水一潭，农村生活依然艰难。上年柿红豆黄叶落，哥哥考上医科大学，穷家日子更加难过。熬到一九七九年秋天，一个睛朗的星期天，腰市街道大集正欢，考学张榜轰动山川，公社门前红榜耀眼，我登榜首风光无限。我家这天，只有欢颜，没蒸捞饭，没擀白面。照吃水饭，犹觉香馋(chan)。萝卜疙瘩，鲜脆清甜。绿辣片片，醉在舌尖。主角高兴，咥了两碗。有妈做的水饭铺垫，我翻秦岭跨进西安，吃“商品粮”国家包干。上学两年转到四川，读书坐在陈毅像前⑧。毕业工作本色未变，勤俭朴素养成习惯，如瓜在蔓(wan)先苦后甜。

乃年腊月天，风雪天气寒。到了午饭间，我家街门前，房硷石条上，坐个瞎婆娘，乱乱卷，脏脏脸，烂祆套子露外面，直喊肚子饿，伸手要黑馍。我妈一见，赶紧取碗，揭锅舀饭。大碗菜菜水饭，递到这人面前。少了这一碗，妈吃半碗饭，饭后掮铁锨，去修大寨田。受苦人心底良善，一辈子吃着穷饭，一生中积福行善，积来了儿孙一片，赢得了赞誉一片。

二OO二年，母亲生了病，住在商县城。有一天，她想吃老家的烧馍。我哥是个孝子，开车就往北行。当天腰市街，双日不遇集，没有生炉子。哥将车发动，翻过葡萄岭，到了洛州城，买到热烧饼。送到病床跟前，妈只吃了半片，说更想吃菜菜水饭，这可让人作难半天。

过了一星期，小舅提重礼，买来一袋营养品，来看病中老姊妹。见了娘家人面，老姐心里喜欢，只是埋怨几遍: 兄弟没长心眼，咋不带些菜干，让人吃顿水饭。

老母直到去世那天，也没吃上菜菜水饭。因为工料确实难办，也因儿女孝心不全，思想起来总是遗憾。吊唁那晚，孝子大片，隆重出献。所献美食，舒心养眼，摆满香案。逝者可怜，摇手升天，瑶池赴宴。只给儿女，留下场面，争来脸面。

如今新时代，盛世幸福来。民生改善，天天过年。嘴头变馋，挑挑拣拣。嘴难伺候，厌肥喜瘦。吃喝讲究，低糖少油。搭配晕素，讲维生素。就连狗食和猫粮，也看品牌讲热量，骨粉肉末调营养，哪有五谷或糟糠。城乡新一代，想着吃大菜，热衷叫外卖。我娃在一单位上班，鸡鸭鱼虾家常便饭，却说没有美味可餐。我的老姐在西安，给孙子忆苦思甜，说当年肚子饿得叫唤，孙说奶奶真是笨蛋，饿了咋不吃方便面？大人哄娃吃饭，就比生娃都难。除了包包洋餐，龙肉也不稀罕。娃们见这糙饭，会把饭碗摔拌。说明后代有福，应该感到欣然。再到城乡转着看，哪有乞丐提着碗？乞者要钱不要饭，好吃好喝不稀罕，丐帮大多是大款。

世事发展转变，当年菜菜水饭，成了传说绝版，退入博物旧馆，早就不是正餐。偶然想吃真难。去年腊月忙里偷闲，匆匆回到老家街川。踏进北头老院子，见了芳芳老嫂子。她当闲人游门子，低头吆鸡吃麸子。看清是我吃惊喜罕，马上叫来侄娃相见。风箱拉的欢，忙打荷包蛋。鸡蛋煎水泡锅盔，招呼“月子婆娘”回。我想请嫂做水饭，留意墙上没菜干，更嫌麻烦没言传。离开以后却嘴馋，思前想后自长叹。猜想如今街村，街坊自家屋里，除了几个“白毛女”，没人能当“老灶妇”，无人会做古董饭。如今离了老家院，阿达还有“老饭店”?都怪一时顾脸面，前悔容易后悔难。

上年纪者，怀旧恋窝。紫峪读者，乡党妹说，在前几天，她们村里，六家主妇，一起怀念，菜菜水饭。几家合在一搭，你拿干菜一把，她把榛(zhen)子送达，我泡萝卜疙瘩。合伙在侃民叔家，做了一回水饭。添水一桶半，一顿没吃完，邻家帮着餐，谝说好几天。这是忆苦思甜，更是美好体验。

商洛文豪中，有个田家声，是名人田井制⑨的胞弟，是我群里的文友。他爱写文章，写了一道巷。关于商州民间饭，写上报刊好多篇。比如“洋芋糊汤疙瘩火”、“槐花麦饭调调货”。但是又翻又看，没见菜菜水饭。这能说明一点，本文讲的水饭，属于腰市特产，拥有知识产权。出了北乡在他乡，饭里没有这名堂。地方饮食文化，需要文人吹夸。本人有了空闲，也想耍耍笔杆，写《臭臭红薯炸油锅》、《豆面汤里煮角馍》、《麦糠炒面柿把馍》……我与田老汉，都写商州餐。他写全县的，我写泉村里。他讲的普遍，我说的少见。他有些包装，我原样展现。

夫人在家笑男人，说我只写“八股文”。今又写啥“土饭菜”，老套掉渣狗不爱，发到群里胡显摆。我答咱是土老鳖，沙里吃喝泥里歇，不写土产没啥写。

写到最后，填词三首:

如梦令

当年地贫粮短

常做菜菜水饭

锅灶因何香

杂粮干菜蓝炭

熬煎    熬煎

粗手做成美餐

丑奴儿

幼年滋味苦带咸

菜菜水饭

棒棒杂面

不忍回味却忆恋

母供儿食常熬煎

缺面少盐

饱尝辛酸

而今玉食母在天

忆王孙

青黄不接几多春

野菜杂粮何处寻

养儿育女难煞人

记宏恩

世间伟大是娘亲

注:

①“返销粮”是计划经济时期，由省、地、县调配，返销给农民的救济性粮食，比收购价高，比黑市价低，经层层评审，才能到粮站买到。

②“瓜菜代”是那时的流行词，意为瓜菜代替粮食。顺口溜说: “揭锅盖，瓜菜代。口粮少，多担待。吃不饱，勒裤带。”

③嘫(ran)嘫为土话发音。是做糊汤饭时，沉粘在锅底的稠糁子。

④脎(sa)，土话，头。

⑤豆饼是豆子榨油后的残渣，用来上地或喂猪牛。

⑥炒(chao)面，炒制面食。以大麦、苞谷、麦糠、稻糠、柿把子等为主料，慢火炒熟，搓(ci)上柿子汁，晒干碾面，盛在碗里，浇上稀汤，搅拌而食。噎涩难咽，吃了难拉。

⑦“市中”是腰市中学旧时简称。

⑧母校成都无线电机械学校，创办于辛亥革命后的1913年，前身是四川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1950年后长期直属电子工业部。七十五周年校庆时，党和国家领导人亲临视察并题词。陈毅元帅于1916-1918年在该校染织专业学习，其铜像立于校大门内、教学楼前。

⑨田井制是商洛剧团著名编剧兼演员，编演过《一文钱》《屠夫状元》《六斤县长》等名剧。

作者简介：

屈化民，小名峰印，网名二曲，商州腰市街人，定居咸阳市区。现在新疆创业。曾任某国防厂处级干部，历任党总支书记、政工师，《中国电子报》特约记者，县政协委员，广东民营企业高管，广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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